李骆公:弱冠之谊——忆希文兄发表时间:2017-09-05 12:17
文末有往期文章回看链接,欢迎关注:) 1938年夏,我从福州返回上海美专继续学业。第二年,我开始了大量的油画创作,为即将来临的毕业个展做准备。 这时的美专,正逢最艰苦的年代。上海成为孤岛,生活极为困难,像我这样身无分文,又不舍扔弃画笔的穷学子,只好到难民所去喝粥,在附近一间小学兼几堂图画课,夜宿楼梯间,维持学业。记得因为实在太穷,有一阵和同班生丁道津(现在新加坡)同吃一份很差的伙食,由于营养不良,双双病倒,两腿浮肿,四肢无力。还是在谢海燕、关良老师的关照下才免于后患。 30年代末期,我是上海美专最穷苦的学生,在这所学校是出了名的。 日本军队占领杭州,各大学纷纷内迁,国立艺专也转到四川。但听说有的同学投奔延安,也有的要转到上海来。 一天,我正在画室作画,倪贻德先生带着两位青年进来,一位相貌清瞿,穿着简朴,年龄与我相仿;另一位白净净的,身着西装,看上去要小一点。倪先生指着那位年长的介绍道:“董希文同学。”又介绍另一位:“赵无极同学。”又向两位介绍了我:“他是李立民,又叫黑沙骆。” 年轻人一见如故,我非常高兴能和林风眠先生的门下同室学艺。真诚地表示欢迎他们,要向他们多多请教。 “李兄不必过谦,在和你见面之前,已闻兄是美专洋画系的高材生,刘校长、关先生、倪先生对你评价很好。”希文说着向地板上竖靠着的一件件半成品:“豪放、愤世疾俗,表现下层民众的生活,就是李兄的个性……”倪先生先走了。他俩认真地看起画来。 我们互相真诚地交谈,方知他俩也是极端热爱自己的油画专业,憾在生不逢时,对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战争切齿痛恨,溢于言表,然而他们为了即将完成的学业,考虑了很久,决定向上海美专申请借读。不消多言,希文、无极的水平肯定是很高的,“应该向他们学习”,我暗暗自语。 果不出所料,他们很快就“粘”到了画布上。我注意他们的画风,都有林先生那派潇洒风格,希文的更兼有深沉感,笔下时常流露出激愤的心态,揭示出底层人民生活的角落。两位各有千秋,为我带来了一股清新的画风。 那时的我,穷困艰难,压抑郁闷。出身的鄙微和家境的贫寒以及对时局的愤懑,促使我在画布上寻求沉重、忧郁以至愤怒的表现。 难民所一天供应两次稀粥,一到开饭时我就跑出去喝粥,吃完立即回来继续作画,中午是从不休息的。久而久之,希文兄知道了我的全部窘境,常常投来同情的目光。我凭直觉发现他俩经常在议论着我。唉!谁让我穷呢?尽管在学画上连老师们也常常引以为豪,而我的确太穷了,自悲、自尊、自信矛盾交错。记得和茹茄(沈之渝)一起出去写生,搭电车时被售票员当作小偷防备,一时在美专传为笑柄,老师们笃信孔夫子的话“有教无类”,没有因此而看不起我们。可希文、无极毕竟是从外校转来借读的,我的寒酸样儿,岂不让人耻笑! 冬天到了,我身上还是那件薄薄的夹袄,脚上是露着大脚趾的布鞋。上海的严冬,阴冷阴冷的。我实在舍不得花辛辛苦苦教书挣来的几个小钱都拿去买衣服,只好咬牙硬挺。 一个寒冷的上午,还不到八点,希文和无极各拎着一个小包来了,一进门,就打开包,叫我“试试”。我一瞧,是一件毛衣,一双皮鞋,一双袜子。 顿时,我什么都明白了,不禁鼻子一酸,眼泪几乎要流出来。 虽说穷,却不愿意接受施舍。不等我张嘴,希文就抢先开口:“李兄,我们知道你的脾气。不过,这些物什都是旧的,算是一点心意,又不是专门去买的。你要不穿,我们要难过的。”无极也在一边帮腔。我只好服从了。穿上他们的衣物,寒冷全消,我却暗自责怪自己竟然怀疑他们的议论是不友好的。从此,我对他们的“戒心”全都解除,我们之间的友谊更加真诚。 无极出身较为富裕,希文则差一些,平时生活也很艰苦。我们几个人在学画上的拼劲儿却没有什么差别。每到老师给全班评分,我们仨都是最高分。我想,一定是美专老师有倾向,也自愧不及他俩的才气;而他们却认为美专老师对他们太客气,总是考虑着林先生的面子。这类争论,大家总是一笑了之。 个展日益临近。越到后面,工作量越大,教图画挣的钱全部买了画布和颜料,很快就要用光,可是作品远未完成,不足50幅,展览效果会受影响。 谁知他俩想得更细:油画展,只有画,没有框,那简直是胡闹!本来,我是只有求于学校。而又赶上美专最不景气的时刻,只能借到少量外框,我打算钉一圈木条应付差事。这两位一眼看透了我的意思。希文把他的画箱提过来:“你随便用吧,为了老兄个展成功,也为了你能把内心的喜怒哀乐奉献给时代,这点颜料不足挂齿!”我知道,他也在准备个展,此刻岂能做釜底抽薪的事。却不料无极也来了:“李兄,你所差的外框我全包了,要多少有多少,千万不要钉木条应付。”我看看希文,又瞧瞧无极,他们的目光又一次让我觉得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颜料还好说一点,但是外框,无极自己也要用的!“没关系,你的画展比我早,等你用过撤下来我再用也来得及。”就这么三言两语,一切迎刃而解。 “黑沙骆油画展”于1940年8月1日在南京路大新公司画所展出,粗犷、激愤的画风轰动了孤岛画坛,也引起了新闻界的瞩目。从此,我的事业也有了一定的基础。当希文和无极真诚地祝贺我成功时,我只有深深地向他们和各位老师致以谢意。 1940年“黑沙骆洋画展”布展留影(左为22岁的李骆公) 后来,我去了日本留学,无极去了法国,希文兄的消息中断了。 解放后,我才听说希文在中央美术学院任教,急不可耐地要见到他。 当我们重逢时,他紧紧地拥抱着我,像生怕要失去似的。10年未见,刮目相看,希文已称雄油画界,在当代画坛是一位造诣很高的画家。他勤奋依旧,朴实依旧,在他那微显凌乱的画室,我看到了当年的希文。此后,我又成了希文画室中的常客。不过,他的声望高了,也就更忙了,教学、创作、会客、招待外宾、访问苏联……我觉得不能过多打搅他,因此有几个月没去看他,谁知他极为细心,在信中开玩笑说:“难道你当了系主任,就不认识老朋友了!”真叫我哭笑不得,只好从命,依旧是一有机会就钻进他的画室。我们年近不惑,依然保持着十几年前的友情。 也有过矛盾和争论,由于各自发展不尽相同,我们之间,艺术观点有了分歧。那几年,希文兄颇为热衷于学苏派油画,我有歧见,认为他应该发展自己的东西,不必去模仿“老大哥”。说实话,对当时的油画一统风气,我是有保留的,连我自己也受到猛烈冲击,系里的油画课并不是很顺手的。可我想不通的是,马克西莫夫与我们是同时代人,在前苏联也仅是一位很有教学能力的中年教师,可是被我们油画界尊崇倍至。而我们自己的大师林风眠、关良、刘海粟、颜文樑等等一批老教授,不仅是我们自己的前辈,且在国际上都是很有影响的画家。以希文兄的才华,在摸索民族油画中早已有了20余年的丰富经验,成就卓著。自然,谦虚美德是人人应该具备的,而自尊自强更加重要。希文有难言之苦,尽管我常常是牢骚满腹,他却竟能完全赞同,而且特别欢迎我去“吹牛”,尤其对他自己的作品。比如,《开国大典》的全部创作经过,他从头到尾征求我的看法,在画面上,虽然艺术手法有待研究,但是他坚决摒弃了模仿前苏联的灰格调,而采用了明亮的东方色调,很有中华民族气质,这件作品基本上是成功的。我特别高兴,他也很兴奋。我们又一起想念远在异国的赵无极,他常向我介绍无极在法国取得的成就。以身份地位而言,希文的信息很多,我都是从他那里才得知无极的情况,相比之下,我甘拜下风。 1957年我被错划为右派。这一回,我觉得希文不便再接近我了。岂料,他闻讯后却托人捎来口信安慰我,要鼓足勇气活下去,不能气馁,更不能放弃艺术。当我开始从事现代书法篆刻艺术研究时,他是率先坚决支持我的朋友之一,虽然对我“改行”十分遗憾。看到我在书法篆刻中有新的进展,他总是真诚地佩服我的勇气,在他的案头,一直端放着我所刻的名章。光阴似箭,我们开始向50岁迈进,各自的事业也进入了新的境界,我俩友情依然如故。特别是我这个油画界的“弃子”,说起油画来无所讳忌,愣头愣脑地胡评一气当代的油画。希文时常是沉默不语,反倒羡慕我的篆刻没有人打棍子、扣帽子,也没有人干涉我的构思和创作意图。我深深地体会到,中国油画在希文兄的心目中压力太大了,他承受得了吗?我不禁为他担心起来。 可惜,希文兄正当盛年却过早地离开了人世,我们还有许多许多的话没有谈,还有许多作品没有问世。在这里,我只能以叙述突然中断的方式表达对希文兄的怀念,在他身后所留下的一个个问号,在中国现代油画家们的努力下正在渐渐得到回答。
1990年元月于北京 (原载李玉昌、谢善骁编《无尽的怀念——纪念董希文先生诞辰八十周年文集》,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4年8月版) 董希文 (1914-1973) : 1955年,董希文重走长征路并沿途写生 1957年,董希文在北京家中创作油画《红军过草地》 董希文 《织毛衣的林英(未婚妻像)》 布面油画 61.8x48cm 30年代 董希文 《苗女赶场》 布面油画 72x100cm 1942年 董希文 《哈萨克牧羊女》 布面油画 160x127cm 1948年 董希文 《窗前静物》 布面油画 64x81cm 1947年 董希文 《戈壁驼影》 布面油画 84x132cm 1947年 董希文《开国大典》布面油画 230x400cm 1952年(1954年第二版) 董希文 《黄河源》 木板油画 40x53cm 1955年 董希文 《藏女阿管》 木板油画 53x40cm 1955年 董希文 《三峡》 木板油画 29x20cm 1955年 董希文 《山歌》 木板油画 53x40cm 1961年 董希文 《喜马拉雅山第二高峰下》 木板油画 40x53cm 1961年 董希文 《村姑》木板油画 53x40cm 1961年 董希文 《边城亚东》 布面油画 81x60cm 1961年 董希文 《江孜街头》 布面油画 54x81cm 1961年 董希文 《格鲁吉亚共和国功勋演员契苍娜泽》 纸本彩墨 73.5×48cm 1957年 赵无极 (1921-2013): 2000年,赵无极在巴黎家中 赵无极 《坐着的女子(吾妻)》 1948年 赵无极 《杭州风景》 38x46cm 1946年 赵无极 《百合花》 1950年 赵无极 《火》 1956年 赵无极 《绿色花瓶》 1950年 赵无极《教堂风景》 1951年赵无极 《27-8-84》 1984年 赵无极 《24.12.2002 双联作》 195x260cm 2002年 赵无极 《抽象》 赵无极 《山水》 李骆公 (1917-1992): 1950-57年间,李骆公在天津家中作自画像 1950年至1957年间,李骆公在天津家中治印 晚年李骆公与他的作品《龟虽寿》 李骆公 《自画像》 木板油彩 40.6X31cm 1942-1944年 李骆公 《思》 木板油彩 52×46.2cm 1942-1944年 李骆公 《读书的女人》 木板油彩 37.7×46cm 1942-1944年 李骆公 《夫人像》 油画 1942-1943年 李骆公 《松花江畔》 木板油彩 38×45cm 1946年 李骆公 《太阳岛之夏》 木板油彩 62×52.5cm 1946年 李骆公 《哈尔滨街道》 木板油彩 33.1×24cm 1945年 李骆公 油画作品 1940年前后 李骆公 《春江》油画 1940年前后 李骆公 《草篆杜甫诗句(新松恨不高千尺,恶竹应须斩万竿)》纸本水墨 97×61cm 1978年 李骆公 《黄河之水通江户》 篆刻拓印 约17×13cm 八十年代 李骆公 《珠穆峰连富士山》篆刻拓印 约12×18cm 八十年代 李骆公 《博浪踵相踪》篆刻拓印 直径约12.2cm 七十年代 李骆公 《肖形印》 篆刻拓印 【李骆公先生艺术与文献展】 将于9月10日-10月8日 在天津美术学院美术馆举办 往期回顾:(可点击查看) ↓↓↓如需转载请注明出处:↓↓↓ 上一篇刘新:董希文速写手稿遗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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