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董希文 | 祁海平发表时间:2018-03-11 21:54
如果说名人崇拜的话,中国的油画家里, 董希文是我最为喜爱和推崇的画家。 在小学的语文书里、在《星火燎原》的回忆录中,董希文的那些优秀的革命历史画就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的大学老师曾是中央美院董希文工作室的学生,一次谈话中他眉飞色舞的说到董先生作画讲究“笔笔得神!”在我心底唤起了一种才华横溢的意象。我从学校图书馆借到《董希文长征路上写生》和《西藏写生》的画集,立刻被画面中那种勃勃生气所吸引,同时又在心底感到了一种亲切感。后来我几乎的读过所有关于他的文章,收集他的作品印刷品,画友中间遇到喜欢董希文的,心里便立刻引以为知音。 董希文 《大渡河泸定铁索桥》 木板油画 40x53cm 1955年 董希文 《毛儿盖黑水姑娘》 木板油画 53x40cm 1955年 董希文 《日喀则人民市场》 木板油画 40x53cm 1961年 1999年9月一天中午,我在学校门口的书店里买到一本完整的《董希文画集》,一口气看完,萌生出写点东西的感觉。 我一直认为董希文在中国油画史上是一个里程碑式的人物,因为他的艺术主张和实践提出了值得注意和探讨的问题,无论在过去或是现在乃至将来,都为我们提供了许多有益的启示。董希文最为著名的观点,就是20世纪50年代提倡的“油画中国风”。当时整个中国油画界都以学习苏联现实主义油画为潮流,董希文的观点和实践是颇有独到见解的。走什么样的路,明确自己的创作角度,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是至关重要的。如何处理外来文化和本土文化的矛盾关系一直是中国艺术家面对的问题,我认为董希文的话题在今天仍然有它的意义,其价值在于一个中国艺术家对自己文化身份的确立,自我文化定位的高度自觉,以及独立自主的创作精神。 董希文对西方艺术具有广博的见解,对中国艺术有着更深刻的领悟,他深知西方艺术的伟大,更知道在中国的土地上、自己的文化背景下,应该创造自己的伟大。“因为我们究竟有我们自己的生活情况,我们有我们中国人民的欣赏习惯和对艺术的独特爱好,我们有我们民族自己的艺术优良的传统的继承与发展。中国画家应该有中国画家自己的气质,自己对生活的想法、看法和表现手法。” “我们不仅要继续掌握西洋的多种多样的油画技巧,发挥油画的多方面的性能,而且要把它吸收过来,经过消化变成自己的血液,滋养自己的身体,也就是说要把这个外来的形式,变成我们中国民族自己的东西,并使其有自己的民族风格。”为此理想他付出了一生的努力。几十年来,中国的油画家们不断地向外寻求真谛,如今世面见得大了,知识长了不少,可是我们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倒更增添了几分茫然。董希文没有欧洲留学的经历,他走的不是向外求佛之路,他坚定的艺术信念来自于内在的顿悟和具有真知灼见的独立思考。尽管艺术创作是有各种道路的,然而董希文无疑是开启了一条重要的思路,提出了一个让中国艺术家们反复接触到的课题。直到今天,面对西方文化的强大压力,更多的中国艺术家在从中国文化资源中吸取灵感,广而言之,可以说仍是董希文话题的延续。 提倡民族风的画家有许多,但格局不尽相同。董希文作品不是一般的文人情趣,而具有一代大家的风范气度。所以毛泽东曾评价他的画“是中国,是大国。”并且充满自信地认为“我们的画拿到国际间去,别人是比不过我们的,因为我们有独特的民族形式。” 诗人气质的毛泽东几句话很内行的抓到了本质的东西,一是“精神气象”,二是 “民族形式”。1999年我在纽约参观大都会博物馆时,曾对朋友说,董希文的《开国大典》放在这里也毫不逊色,可与那些优秀的作品媲美。因为它是一种完全不同的绘画,从人格精神上,艺术形式上,都呈现出自信独立的精神价值。 董希文《开国大典》 230x400cm 1954年 ( 第二版 印刷品翻拍) 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对中国艺术的吸收,董希文有着自己独到的深刻见解,他深入研究了中国绘画的基本特征和规律,在油画创作中加以变通应用。因此不是某种简单的形式模仿,而更注重规律性的把握。单纯尚简是中国绘画的特点之一,董希文的绘画语言是非常简化的。受过专业训练的人往往喜欢在物象上观察出许多色彩来,而董希文率真的性情把我们带回到了一般人看色彩的眼光,简单而直接:蓝天白云,红衣绿草,甚至采取大片的固有色平涂。这是中国绘画不重光色而重本色的表现方式,同时又颇具现代绘画的风格特征,这一点与印象派大师马奈极为相似,所不同的是董希文的色彩体系来自敦煌壁画,每当我看到京剧华美的服饰色彩也会想起董希文的油画来。 董希文 《翻身农奴》 木板油画 53x40cm 1961年 董希文 《藏女阿管》 木板油画 53x40cm 1955年 董希文对油画没有大多数人的传统观念,而是把它看作一种具有多样可能性的材料,并常常列举不同风格的作品来说明问题,现在看来这种观点显然是正确的。他在实践中也是采取各种手段来表现主题:他有时用颜色调发光油,再用软毛笔平刷;或将沙子和锯末掺在颜料里来表现质感;或将颜色分层次调好,然后象国画一样层层点染。他的油画也没有一般油画的油腻感,倒有些粉墙壁画的味道,(这与我在敦煌看到的壁画感觉很相似),其间杂有年画的明丽,水粉画的爽快。中国人谈油画是最忌象年画、水粉画的,但在董希文那里则转换成了别具特色的民族风采。董希文希望消解复杂的专业语言,缩短艺术与大众的距离。他说:“我希望别人说,这样的画我也能画。”他追求返朴归真的境界,想创造老百姓喜闻乐见的艺术形式,却暗合了一种很现代的观念。董希文很重视作画的程序,我揣摩其步骤,感觉很象套色版画的程序,整体概括,层次分明,如《百万雄师下江南》。而油色湿润地混合往往又出现中国画的笔墨韵致,虚实相生,淋漓酣畅,西藏写生中的《山歌》、《村姑》堪称杰出的范例。 董希文 《村姑》 木板油画 53x40cm 1961年 董希文 《捻线藏女》 81x60cm 布面油画 1961年 董希文 《山歌》 木板油画 53x40cm 1961年 中国的诗与画都是重意境的,董希文有着一颗明亮的诗心,因而笔下的生活充满了盎然的诗意,不像当时苏派绘画重情节、讲故事的写实风气。《春到西藏》、《喜马拉雅山颂》等一系列作品都是行云流水,清新如歌。即使是政治题材也熔入了诗的境界,《红军不怕远征难》等几幅卓越的历史画都具有史诗的气魄。 董希文 《春到西藏》 布面油画 153×234cm 1954年 (印刷品翻拍) 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董希文 《红军过草地(红军不怕远征难)》 布面油画 260×400cm 1956年 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藏 董希文 《百万雄师下江南》 布面油画 200×466cm 1960年 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董希文 《喜马拉雅山颂》 布面油画 40x53cm 1963年 其作画风格时而绮丽时而豪放,按晚唐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来类比,“行神如空,行气如虹。巫峡千寻,走云连风”,做派上当属“劲健”一路。董希文追求的理想风格是大写意,删繁就简,捉神取意,旨在“写心”。“写心”之关键在于用笔。董希文作画的用笔最为值得称道,讲究一笔下去形、质、生命三因素俱备,追求笔笔传神。其风采常常让我想起米芾的书法来,如同风樯阵马,快刀斩乱麻,沉着痛快,爽利无比。然而于精微之处,飞花点叶,笔锋弹跳有声,神圆气足,可以想见作者全神贯注的作画状态。画面气息刚健俊逸,直追魏晋倜傥矫健之风力,这与作者喜爱北魏壁画和魏碑书法是有很大关系的。 董希文 《毛儿盖黑水姑娘》(局部) 董希文 《藏女阿管》(局部) 徐渭 《水墨杂花》(局部) 册页 董希文 《班佑河畔高草地》 木板油画 40x53cm 1955年 徐渭 《摹文与可九畹孤芳之一》(局部) 册页 董希文 《黑水边宿营》 纸本水粉 29x38cm 1955年 董希文 《旺藏寺前的白龙江》 纸本水粉 31.5×44cm 1955年 董希文《大渡河泸定铁索桥》(局部) 米芾 《多景楼诗册》(局部) 纸本 纵31.2厘米x横538厘米 上海博物馆藏 成熟的艺术家都有着独特的绘画基础背景,籍此建立各自不同的世界。董希文绘画的色彩和形式骨架主要是来自敦煌壁画。早期他下了很大的功夫去临摹敦煌壁画,中国绘画的特点和规律心领神会。在以后他的一系列作品中,这种壁画的形式因素都起着重要的作用。《哈萨克牧羊女》是一件很独特的作品,他巧妙地将现实生活纳入到了传统壁画的形式秩序之中。我注意到许多人学习民族绘画要么是照样临摹,要么生搬硬套,能像董希文那样将传统形式与时代生活那么自然的结合在一起,并自如地进行再创造的确实鲜有其人。 董希文 临《萨埵那太子本生故事》(局部)(第428窟 北周)(复原临摹) 纸本彩墨 61x416cm 1943年 敦煌研究院藏 董希文 临《鹿王本生故事》(局部)(第257窟 北魏) 纸本彩墨 58.5x588cm 约1944年 董希文 《哈萨克牧羊女》 布面油画 160x127cm 1948年 中国美术馆藏 董希文是实验精神很强的画家,他不断地尝试各种表现方式,有时写实,有时装饰,有时很“洋”,有时很“土”,这种跨度在同代人中是很少见的。例如《北平解放》象勾线平涂的年画,是一般油画家所不为的。《鼓足干劲》更象民间宣传画一样朴实,却充满着活力。不过《新解放区的生产自救》、《抗美援朝》这两幅画与他的艺术追求大相径庭,完全属于写实主义的创作模式,看来是受当时客观环境影响所致。 董希文 《北平入城式(北平解放)》 纸本水粉 80×116cm 1949年 (印刷品翻拍) 董希文 《鼓足干劲》 纸本水粉 1958年 (印刷品翻拍) 董希文 《解放区的生产自救》 布面油画 100×195cm 1950年 纵观董希文艺术的发展道路,一件早期作品尤为重要,可以说奠定了他一生的追求,就是1942年创作的《苗女赶场》。这是一件非常优秀的大写意作品,通篇笔势起伏纵横,色彩与线条自然交融。董希文过人的才气,使他从一开始就抓住了自己的理想,然而由于各种原因,直到I962年西藏写生时才又回到这条路上来。文革和疾病使他过早去世,使他来不及完全进入个人创作的颠峰状态,未能将自己的才能发挥到极致。董希文留下了无愧于时代的大作,时代成就了他,但从个人理想追求来说,政治环境又限制了他。他的才华堪与德拉克洛瓦相比,却没有得到彻底的施展,实在令人为之扼腕叹惜。如果他的生命能延续得更长一些,能够在自由的氛围中尽情发挥,将会创造更加了不起的成就。 董希文 《窗前静物》 布面油画 64x81cm 1947年 董希文 《苗女赶场》 布面油画 72x100cm 1942年 “一百年以后读着我的诗篇的读者啊, 你是谁呢? 愿你能感觉到某一个春天早晨歌唱过的, 那生机勃勃的欢乐, 超过一百年 传来它愉快的歌声。” ——泰戈尔 今天重读董希文的作品,仍见勃勃的生气扑人眉宇,它穿越时空,感动着遥远的心灵。我们透过那赤诚锐利的目光,体验到生辣鲜活的激情和泱泱大国的风度气质。他的意义不是属于个人,而是属于一个民族,他的艺术不需要国际裁判的认可,因为他是我们民族自己的伟大歌手。 作者注:插图中的书法是米芾作品;兰草和墨牡丹为徐渭的作品;以及部分敦煌壁画,与董希文作品作参考比较。 作者注:此文写于1997、7,现在看看也有意义,放在这里。 文章作者祁海平作品: 祁海平 《黑色主题No.23》布面油画 200x200cm 1996年 祁海平《天地氤氲2010.No.1》 布上丙烯 60×50cm 2010年 祁海平 《天地氤氲·夜No.1》布上丙烯 240×200cm 2010年 祁海平 《雨过天青4》布上丙烯 60×60cm 2015年 祁海平 《雨过天青5》布上丙烯 60×60cm 2015年 祁海平在自己的作品前 往期回顾:(欢迎查看) 【展讯】大雅宝胡同甲2号文献研究展:二十世纪中国美术家的记忆 ↓↓↓欢迎转载,请注明出处↓↓↓ |